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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章 九天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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塞門十月,霜天萬裏。

堡寨中,帳旗迎風漫卷,浮蕩如萬縷思潮。

傾城在帳前默默而立,朝陽初起,透過旗幟絲帛,投上她單薄身影。

摩勒站在她身邊,望向四周忙碌整裝的一眾飛羽營衛,嘆息道:“想不到,我們竟這麽快便要離開這塞門寨了。”

傾城眉間輕蹙:“我卻覺得,我們已在這裏耽擱得太久。若不是定川寨一役速速收場,只怕我們還要在這裏一直等到明年春時。”

定川寨之敗,震動涇原路全線。元昊揮師南下,催城拔寨,直抵渭州,縱橫六百裏,焚民舍、奪糧畜,所到之處,宋營皆壁壘自守。十月初,範仲淹遣範純祐率軍馳援,元昊頗為忌憚,慮及陜西諸路尚有宋營近十萬屯兵牽制,未再深入,大掠而還,回師天都山。

摩勒點頭道:“不錯,此時動身,正是時候。若是再拖延下去,便是大雪封路,過不了賀蘭山了。”

傾城望向摩勒,低聲問道:“摩勒,沙洲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?”

摩勒向她微微一笑,道:“那裏雖是戈壁大漠,卻也有許多綠洲。我們要去的那一處綠洲楊林百頃,還有一處湖泊。那湖方圓五六裏,清可見底,每到春夏,有許多天鵝飛臨湖上,好看得緊。到了秋天,綠洲林內還能收獲許多瓜果。其中最有名的,便是沙洲蜜瓜和瑪瑙葡萄,到時候,你一定都要嘗嘗……”

傾城望向西面群山,眸光幽遠,不知何處。摩勒的一番言語,她竟似並未聽到一般。

摩勒望向她側影,斂卻面上笑容,伸手握住她的右手。她掌心寒冷如冰,令他心中一顫。

傾城回過頭來,緩緩道:“摩勒,這一生,我們還能再回甘州麽?”

摩勒驀然一震,轉頭避開傾城目光,眉峰微簇,默然不語。

傾城淡淡道:“其實,我明白,縱然我們回去了,也再尋不回從前的日子了。與其如此,又何必念念於懷……我們這一路去沙洲,漫漫千裏,應該已足夠我將那些往事盡數忘記了……”

摩勒霍然伸臂扶住傾城雙肩:“不,我不會忘記,我也不許你忘記!總有一日,我們會同回甘州……到那時,我陪你在南塔山獵雁,在平陽壩馳馬,在天星臺看雅蘇重建牙帳,好麽?”

傾城擡起頭來,見摩勒眸中已是淚光閃動。她淚盈於睫,哽咽道:“好,一言為定。”

摩勒向她一笑,忽聽得一陣清脆號角從前寨傳來。他眸光一閃,瞬間警醒,向傾城道:“是雅蘇在喚我們了。”

傾城點點頭,整頓容色,隨摩勒徑直向牙帳而去。

他二人來到牙帳之前,推簾而入,只見雅蘇當中而立,目光肅然,似在默默沈思。

摩勒停在雅蘇身前數步之處:“飛羽騎諸營俱已收拾妥當。你一聲令下,便可啟程。”

雅蘇擡起頭來,默默看了摩勒一眼,緩緩移開目光。

傾城見雅蘇神色似是有異,心中一動,上前問道:“雅蘇,可有什麽事麽?”

雅蘇望向傾城:“我方才收到範仲淹一封飛書。他信中說,我們將赴沙洲一事,他已於日前稟明趙禎。趙禎現頒旨冊封我為寶國可汗,準夜落紇回鶻移建沙洲,再續基業。”

當日趙禎冊封傾城為甘寧郡主,降旨賜金,不過一夜之間。如今雅蘇承繼夜落紇回鶻可汗之位,冊立正名,卻拖延了將近兩年。究其緣由,西北情形局勢動蕩微妙,自是首因,但宋室君臣對異族見疑之心,亦是昭然可見。

摩勒冷冷哼了一聲:“我們歸來兩年,他趙禎一直默不作聲,現在見我們要去沙洲了,才惺惺作態,頒下什麽冊立詔書,難道誰又會稀罕麽?”

傾城輕嘆一聲,拉住摩勒衣袖:“摩勒,我們現下仍在宋境之內,你心中縱然不滿,也該按捺些。”

摩勒搖頭一嘆:“好在我們這便動身啟程。沿賀蘭山南麓直奔西去,不出三日,便能出宋軍勢力所及。”

雅蘇碧眸回閃,沈聲道:“今日此行,先取道馬鋪寨,明日過了蠻雲口,再回賀蘭山麓。”

摩勒一怔:“這又是為何?”

雅蘇靜靜道:“範仲淹北上巡邊,現下正在大順城。我與他有約,此番西行之前,要先將一個人送到大順城。”

摩勒濃眉揚起:“是誰?”

雅蘇緩緩走到傾城面前,碧眸深邃,默然凝視她面上。

傾城全身一震,失聲道:“你……難道……”

雅蘇緩緩道:“我與範仲淹約定,我與摩勒率飛羽騎諸營西去沙洲,你從今以後,將身歸宋。”

朝陽透入簾幕,帳內輕塵緩起,縈繞身際。傾城怔怔站在當地,衣袂低垂,一時難以置信。

摩勒震驚之下,搶上雅蘇身前:“你說什麽?你怎可讓素光回宋營去?”

雅蘇淡淡回身:“此事計議已定,再無更改。”

摩勒愕然無語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
傾城忽地擡頭,向雅蘇道:“你一早便已決定如此,是麽?”

雅蘇背轉身去:“自你去年隨我們到這塞門寨以來,趙禎已屢有口諭,令範仲淹設法接你回慶州。範仲淹一直頗有為難,不知如何向我開口。這一次,是我決意要將你送回宋營。我已傳書範仲淹,今天日落之前,我便會將你送到大順城宋軍營中。”

傾城寂然一笑:“原來,你這可汗之位的冊立詔書,竟是如此得來的。”

雅蘇驀然回身:“這兩件事本就毫無關聯,你不必自作聰明。你本就該留在宋營。這是我的意思,無須任何理由。我如何說,你便該如何去做。”

傾城擡頭道:“不錯。從小到大,我與摩勒都從未違背過你。但這件事,你要我聽你的話,卻是休想。”

雅蘇面上神情不變,緩緩道:“你莫要忘了,這牙帳之內,究竟是誰在做主。”

傾城上前一步,握住雅蘇手臂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究竟為何一定要我回宋營去?你可知道,我這十幾年來,究竟是如何過來的?……你可又知道,為與你們在一處,我已舍棄所有,再不能回頭!”

她語中淒苦之意,令人聞之心碎。雅蘇避過她目光,卻仍是不為所動。

摩勒咬牙道:“雅蘇,我們千辛萬苦,好容易才重聚一處,為何要於現下分開?我們是如何才撐到今日,我們是如何才尋回素光,這一切,難道你都忘了麽?”

雅蘇霍然回頭,緊緊盯住摩勒:“我沒有忘。忘記了當年往事的,是你!”

他一步步走到摩勒身前:“當日我們在那焉支沙漠中迷失路途,無水無糧,一連十三天,跋涉戈壁之上,靠飲駱駝血才勉強保住性命……當日我們在天山南麓苦苦前行,遭遇雪崩,只差一線,便會葬身冰川之下……當日我們走投無路,向高昌回鶻千裏求援,本以為回鶻九姓血脈同源,卻沒想到被守株待兔,反戈一擊,險些全軍覆沒……這些往事,你都忘記了麽?”

昔年慘景重重浮現於前,摩勒喉嚨哽咽,驟然閉緊雙目。

雅蘇緩緩道:“如今我們雖已有了些根基,亦尋回了那傳國寶藏,但此番回轉沙洲,一路艱難兇險,與當年相比,一般無二。你想令素光也走一遍這條路,也嘗一遍這其中的苦楚麽?”

摩勒含淚低眉,默然不語。

傾城上前緊緊攀住雅蘇衣袖,含淚道:“雅蘇,若是與你們在一處,便是千難萬險,便是送了性命,我也心甘情願。你若將我孤零零一人拋在此地,又令我如何過活下去?”

雅蘇緩緩道:“這一次我們要走的,不再是茍活之路,而是覆起之途。這條路,註定了比先前更多艱難,絕不是你該走的。”

傾城搖頭道:“你這話,我不懂。”

雅蘇望入她眼中:“此去沙洲,迢迢千裏,所經之處,必然征戰殺戮,處處艱難……從今以後,這世上已不再有甘州回鶻,而只有我夜落紇雅蘇的沙洲回鶻!”

傾城一驚,松開手退後一步:“你……你難道忘記了甘州,忘記了元昊的深仇?”

雅蘇霍然擡頭:“甘州之仇,我無一日或忘!我不殺元昊,我要他活著!我要他活著,看著他家國敗落,看著他子孫相殘,看著他萬劫不覆!在那之前,我要先在沙洲經營基業,以圖將來!總有一日,我要在這萬裏西疆重新升起天鶻旗,總有一日,我要令所有人重新記起夜落紇這姓氏七百年的榮光!”

字字如刀,鋒芒晦隱日久,終於此刻出鞘。

傾城怔怔而立,低聲道:“所以,你為了此時能偏安一隅,成就你的基業,便要討得趙禎的歡心,命我此生歸宋,是麽?”

她擡起頭來,逼視雅蘇面上:“你要我回宋營去,究竟算作什麽?是盟約,還是質子?”

雅蘇瞳孔一顫,厲聲道:“住口!”

傾城卻仍含淚道:“若是如此,你又為何不索性將我送與趙禎做他的妃妾,聯姻之下,大宋的恩澤必然會來得更牢靠些!”

雅蘇霍然而前,擡手一掌,重重摑在傾城面上。

這一記掌擊,將帳內赫然凝固。摩勒怒喝一聲,奔上前扶住傾城,將她擋在自己身後,回頭向雅蘇叱道:“你……你瘋了麽?”

雅蘇垂眸而立,氣息起伏:“百年以來,甘州回鶻數代可汗,都是稱臣納貢,希望能倚靠宋國之力,求得蔭翳庇佑。到了父汗,更是懇請宋營聯防駐守,以求保全甘州。但到頭來,結果又是如何?!我要你們聽清楚,自我雅蘇起,夜落紇自負生死,絕不會再去求靠他人!”

摩勒咬牙道:“你說的動人,但你不也受了趙禎冊封,與父汗他們又有何分別?”

雅蘇目光回轉,緩緩平覆了情緒:“定川寨戰後,宋夏彼此牽制,在西北已成均勢。遼國遠在北方,鼎立三分。他們彼此掣肘,正是我們在沙洲將養生息的絕佳機會。趙禎此時授我汗位,我若有異舉,反而令他們生疑。我們如今已在宋夏境內均已遍設消息驛站,游隼傳書之下,縱然遠在沙洲,對此間情勢亦是了如指掌,遙控自如。我們今日遠走沙洲,來日必將重回此地!”

傾城擡起頭來,面上已滿是淚痕:“你千言萬語,亦是與我無關。這條路,我已走了十五年,如何能在這裏停下?我不會隨你去大順城。你若一定要送我去,便送我的屍身去罷。”

雅蘇走到她身前,緩緩道:“我方才那一掌,便是要打醒你……這條路,你本就不該與我們一起走……莫忘了,你本不姓夜落紇。”

一語如鞭,深深笞在傾城心內。她身子一晃,癡癡立在原地,一時竟似不知身在何處。

摩勒站在一旁,將這一切俱都看在眼中。他忽地擡起頭來,向雅蘇道:“這些年來,我總以為,你對她愛逾性命,好容易與她重逢,便絕不會再令她受到半分委屈……我卻從沒想到,你今日能狠心傷她至此……”

他忽地重重一頓足:“也罷,你既不要她,我便帶她走!自此以後,你去沙洲建立那百年基業,我與她天涯海角,相依為命,再不分離!”

這一番隱秘情意,他自幼便深積心底,本以為此生再無吐露之機,但這一刻情急之下沖口而出,竟是再無顧忌。

傾城怔怔望向他:“摩勒……你……”

雅蘇苦笑一聲:“你以為,她會願意隨你去麽?”

摩勒回頭望向傾城,只見她潸然淚下,低眉不語。

雅蘇走向摩勒身前:“你可知道,我們離開延州前那一夜,她究竟去了哪裏?”

摩勒心中一痛 ,低下頭去,不忍看向傾城面上神情。他默然半晌,忽地揚聲道:“她那夜去了哪裏,我不必知道。我只須知道,只要我對她全心全意,她終有一日也會同樣對我。”

雅蘇深深呼吸一聲:“好,就算如此,你可又知道,她為了維系內力以能追隨飛羽騎,不惜飲鴆自殘,以那波斯密羅丹苦苦支撐?”

傾城心中一驚,仰起頭來,失聲道:“你……你怎會知道?”

摩勒回頭望向傾城,顫聲道:“他說的……可是真的麽……你……你為何如此糊塗……”

雅蘇看入傾城眼中,淡淡道:“伊法罕給你的那些密羅丹,不過是曼離草制成的藥丸罷了。”

傾城低下頭去,一時不知心中是何滋味。

那驕縱詭譎的波斯女子,平素與她敵友難辨,但畢竟還是不忍見她就此自棄沈淪。

摩勒重重嘆息一聲,轉過頭來面向雅蘇:“無論如何,我要帶她走。日後只要我在她身邊,我便絕不會令她再受半分苦楚。”

雅蘇仰面一嘆,緩緩搖頭:“我已講了這麽多,你還不懂得麽?……好,我再問你最後一句。你若能答,我便如你所願。”

他緊緊盯住摩勒雙眸,一字字道:“我問你,自從我們到了這塞門寨,你可曾見她笑過?”

摩勒心中一震,竟是退後了半步。

……你可曾見她笑過……

這一問當頭直下,再不能答。

雅蘇苦笑一聲,一瞬之間,冷峻面容上盡是深深落寞:“若是你能令她一現笑容,你便帶她走,我絕不阻攔!”

摩勒咬牙不語,顫立半晌,終於雙肩一松,緩緩垂下頭去。

雅蘇緩緩走到傾城身前。方才那一掌留下的指痕,猶印在她面頰肌膚之上。淚雨相覆,清露深愁。

宿命百般哀,向誰能,問得緣故?

離恨千苦重,誰又解,其中傷痛?

他目光久久流連在她面上,終於嘆息一聲,向帳外走去。

晨光閃耀,映目而入,便如當年甘州城外林間。

在陷阱內困頓一夜的孩子擡起頭來,嬌嫩面頰上滿是泥痕,目中既是歡喜,又是委屈。

青楊翠蓋,綠草氤氳。纖細枝葉上耀灑朝陽,如她眼中細碎淚光,點點如金。

……雅蘇,你終於來了……我和摩勒等了你好久……

光影淡去,雅蘇仰起頭來。

旭日拂身,將他的背影投入帳中。

“從今以後,夜落紇回鶻所要的,是我和摩勒的血,卻不再是你的淚。去走你自己的路罷,不要再回頭。”

衰草無情,綿延千裏,直至斜陽外。

大順城高墻四立,城頭群旗招展,迎送西風落日,漫卷七弦之音。

範仲淹在城頭箭臺端坐撫琴。他面前短幾之上,玉壺冰無語橫臥,弦動心聲。

平沙落雁,去國懷鄉,鴻鵠遠志未改,卻不再是當初逸士心胸。

一曲彈罷,他喟然而嘆,站起身來,遠遠眺向起伏山原,心緒萬千。

範純祐自他身後走向前來,為他披上一領薄裘。城下傳來一陣悠長號角之聲,遠遠送向城外荒川。

範仲淹嘆息道:“定川寨一役之後,種世衡又離世長辭。今歲之秋,為何竟是如此悲聲?”

範純祐低聲道:“父親還請稍許寬懷。如今元昊回守天都山,敵我局勢重歸衡定。只是我們此前經年積累,亦已付諸東流。重歸汴京,不知要等到何時了……”

範仲淹捋髯一嘆:“這本就是一場博弈長局,心急亦是無用……這大順城固守此間,雖是我大宋一道前沿屏障,但孤城獨立於這峰巒曠野之間,令人登臨之下,不得不平生悵惘。”

夕陽吹角,盡訴秋歌,回旋於他心內深處,化作思緒萬縷,文字蒼涼。

他迎風而立,低聲徐吟。

塞下秋來風景異,衡陽雁去無留意。

四面邊聲連角起。

千嶂裏,長煙落日孤城閉。

這半闕漁家傲,言辭質樸,白描眼前邊塞之景,實抒其後蕭索悲涼。白骨蔽川原,關河寂無煙,隱隱盡現其後。範純祐心內細細琢磨,不知不覺間已是淚盈於睫。

耳畔號角之音忽然一變,範仲淹擡起頭來,遠遠望向城下,點頭道:“終於來了。”

範純祐在他身後隨他目光望去,面上亦是一片慰然:“經年周折,總算是不負苦心。”

飛騎迢迢,素裘如雪,轉瞬已至城下。

雅蘇勒馬停在城下,伸臂將傾城抱下馬鞍。墨隼淩空一閃,收翅落在雪骕骦身前。

他低眉而望,靜靜道:“我將莫爾達留給你。你今後切記保重自己,凡事再不可任性而為。你可聽清楚了?”

傾城擡起頭來,眸光朦朧,緩緩點了點頭。

雅蘇仰面望向城頭,隔空向範仲淹頜首致意,霍然勒轉馬首,揚聲叱道:“摩勒,我們走!”

摩勒回頭相望,含淚道:“素光,總有一日,我們會回來接你。你等著我們,莫要忘記!”

駿馬長嘶,縱騎而起,一去再不回頭。

摩勒滿眼淚光,低吼一聲,揚鞭連擊,追上雅蘇身畔,與他並轡而行。

暮色蒼蒼,蹄聲如鐵,雅蘇揚手一鞭,擊上馬背。

夕陽盡處,托付一生珍藏。

奔馳之間,他握緊手中長鞭,緩緩闔上雙目。靜淚蜿蜒,尚未落下面頰,便已散入風中。

這一刻,心內素謐之極,唯有珠翠聲下那一句低聲問詢,淡淡回旋其間。

……雅蘇,你心中放不下的,究竟是素光,是瑪爾賽,還是當日的甘州……

鞭聲再起,揮落前塵。雪骕骦縱身前躍,領騎而去。

飛羽騎離城墻漸行漸遠,平川佇立,再難望見。傾城驀然轉身,沿城梯縱掠而上,直登城頭。墨隼撲簌簌展開雙翅,亦是扶搖而上,輕輕落在她身前箭臺垛口。

山原曠野,蹄塵一線,轉瞬將消。傾城從頸前摘下那只羊脂玉環,以絲線縛在墨隼頸間。

她抱住那墨隼脖頸,將面頰緊緊貼上它身側羽翼,含淚道:“莫爾達,你去替我將這玉環帶給雅蘇,好麽?”

淚落輕羽,在暮色中瑩瑩隱沒。她直起身來,揚起右臂,那墨隼敏捷一躍,攀上她臂前。

“莫爾達,去罷。”

揮袖之間,長翼淩雲,直上九天,倏忽間追隨飛羽騎遠遠而去。

星輝淡淡,浮現蒼穹。纖月一鉤,寥落寂寞雲天。

傷痛滿懷噴薄,卻一時無處可出。傾城怔忡退後,恰撞上身後那張短幾。

七弦微顫,直若相邀。

她霍然旋身,執琴而起,俯身席地,將琴身放上膝頭。

裘衣墜地,碧袖風揚,絲弦深深勒入指端。

十指連心,一聲裂帛,蒼然弦動之音深入無邊暮色,驚起歸雁數行。

此生悲悵,盡寄履霜。

範仲淹佇立一旁,只覺神思恍惚,盡數融入這淒清琴曲之中。他一聲愛琴,卻從未聽過如此苦情之曲,一時之間,竟如奪魂入魄一般。

忽地,一縷羌笛不知自何處緩緩傳來,悠悠冉冉,起承轉合,追隨而至,與琴音相諧一處。

城下隱隱傳來馬嘶之聲,更漏遞送,人影交疊,正值守卒換勤時刻。彎月秋星,將這孤城上下俱都鍍上淡淡寒芒。

鄉魂黯,旅思追,親心何處,唯有夢中回。

範仲淹收斂心神,喟然長嘆。他緩緩低語,借曲傳聲,續就絕世詞章。

濁酒一杯家萬裏,燕然未勒歸無計。

羌管悠悠霜滿地。

人不寐。將軍白發征夫淚。

絳袍如水,步上城頭,停在傾城身前。

笛聲未歇,與琴音宛轉交錯,不知不覺主掌了曲中深意,收尾之間,竟將一片難言淒楚盡數化為堅毅清平。

雲峰雪冷,玉壺冰清,履霜融情。

曲盡餘聲,傾城緩緩停下手來,衣袖寂然垂落,無聲覆上琴弦。

他俯下身來,將她靜靜環入臂彎:“傾城,我在這裏。”

她身軀一顫,再也無力支持,伏入他懷抱之中,孩子般痛哭失聲。

半生執著難消解,唯有他,總令她一縷牽掛,唯有他,可慰她一腔癡情。

淚濕朱衣,離恨漸遠,愁緒漸平。

長路盡處,朗星初醒,淡月朧明。幼時那一夜光景,歷盡千回百轉,終於重歸夢境。

……摩勒,我要你和素光去射場練箭,你們這麽晚才回來,究竟去了哪裏……

……雅蘇,你那麽兇做什麽?……我帶素光去城外騎馬了,不行麽……

……雅蘇,你莫要生氣……你看,我摘了一朵最美的花給你……你可喜歡麽……

作者有話要說: 若說這一章是全文中最為重要的一章,絕不為過。早在五年前寫楔子的時候,這一章的場景就已在胸中。寫這文,就是為寫這一章。但願未唐突了範大人的漁家傲才好。

“遠望寒山重,胡騎去絕蹤。絳衣環碧袖,羌笛慰絲桐。此生歸何處,但望與君同。”阿一的原創,楔子中借範大人之口道出,三十萬字後,終於情景重會。幸甚幸甚!

其實這一章完全可以作為全文的結尾。但孽債未除,責任未盡,西北篇尚有兩章,而歸程篇亦不過是為了成全言控的小小癡念而已。一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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